The Field 是来自瑞典的一个电子音乐家。关于他，我想说的第一句话是，瑞典因为他和他的音乐变得更美好。他于2007年在德国厂牌Kompakt下面发表的专辑《From Here We Go Sublime》里那种朴素的温暖和锋利的宽阔直到现在似乎都还是很新鲜的。在过去的三年里，无论是制作的方向还是音乐的内容，我们并没有发现和The Field 相似的扩展，外面的世界急速地运转着，而他则在一个完满的世界里面继续自由地翱翔，似乎没有交集，但是，努力地对音乐进行糅合的音乐家却是几乎可以让你从一张专辑里面听到整个电子音乐发展的历史，这不仅是一个天才展现出来的野心，更简单地说，这就是天才。
当然，作为又一个瑞典人，和August Strindberg、Solar Fileds 、Ingmar Bergman、Sophie Zelmani，Adam Beyer等等名字并列在一起之后，我们会轻易地发现，瑞典不仅在疆域上，在我们的想象中延伸了欧洲的范围，在文化上，他们亦是为这个世界提供了一种很浓重和有力的风格：颇具实验色彩的、明亮的、具有探索性的和深情的作品，通常使得艺术家们在他们同时代的效仿者和竞争者中脱颖而出，并且最终会在艺术史上占据一个显要的位置。关于我们提到的August Strindberg、Ingmar Bergman和Adam Beyer相信是已经被证明可以担当这些现实的，但是面对The Field和其他人的时候，我并没有很大的欲望在这个时候投下一个赌注，作为瑞典文化的狂热的痴迷者，对The Field的赞叹和欣赏是漫无目的和心有灵犀的。尽管是以精致的声音和浓郁的古典色彩让Kompakt在一众先锋的电子音乐厂牌中彰显其独立的个性，但是把The Field介绍给习惯了刀郎的中国听众的时候，依然收获的是笑脸和赞美。杜尚在上个世纪刚开始不久就说过：“我只相信艺术家，但并不相信艺术！”现代艺术所有面临的最重要的问题在于创造形式，形式创造自由，而真正的内核，人类的潜意识、集体潜意识关于美、爱、真实、人性、孤独、伤痛和世界抑或是自然的认识，伴随着现代传播技术的发展，沟通已经不是非常困难——如果艺术家真能寻找到那个内核的话！的确，精神的内核永远不会以神的体态站在你的面前，抵达却可以成为可能性的开始，不管人类如何地进化，柏拉图的、孔子的、老子的、耶稣的或是佛陀的动机理所当然地会成为我们关照世界的最根本的看法，更加意味深远的统一却只能是在他们产生分歧之前，譬如，产生文字之前。岩画上的答案是竖笛、口弦和某种弹拨乐器的三重奏，我们有理由问一下，音乐说什么？
音乐在说什么是为数不少的到处都有正确答案的问题之一。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沉浸在同样的情绪里是取得一致的表现。比起音乐是时间的艺术，成为让时间消逝的艺术，倒是更形象地描述了音乐的抽象性和统一性，这一点我们很容易在古典音乐的聆听经验中获得支持。是不是通过和身体完美的统一，我们寻找到了精神的源头，这不难回答，通过对乐器的发展史和对部族音乐的考察，我们会发现，乐音是没有变化的，把频率为440HZ的音定义为钢琴琴键上的a1仅仅是为了记谱和制琴的便捷和准确，尽管12平均律在16世纪才正式成为理论，但在公元前二世纪的古老的乐器里面我们也很容易找到12平均律下对应的各个乐音。作为语言，无论是词汇还是语法，音乐在人类历史发展的长河中，它都是变化最少的。过去还是未来，透过音乐，我们可以建设一种可信的想象力。
《Yesterday And Today 》 是The Field 的第二张唱片，它帮助我们丰富这些想象力。尽管也参与了其他一些音乐家的Remix ，譬如Thom Yorke和Popnoname，但是整体上来说，音乐家的唱片数量并不可观，作为不能经常参与到他巡演中的听众来说，这更显珍贵。评论中大致认为The Field的音乐属于Post-Pop Ambient ，这张唱片同样地在各个方面展现了音乐家在Techno 和Ambient 方面丰富的经历，Brian Eno 式的键盘、 Cluster式的合成器、Jonas Bering 式的音色趣味和Kompakt Pop Ambient系列CD里面 的编曲方式——然而，这场唱片却不再是Ambient ，相比于音乐家在第一张专辑中大量运用的跟Slowdive一脉相承的Shoegaze乐句，这张唱片里面作者却让Trance常用的琶音器和根源于Punk摇滚中的一些Riff乐句对话，相对于Ambient音乐里面漂亮的Pad和Drone组合而成的气韵，这张唱片显然更关注乐句的表现力。比起同样也在Shoegaze和Ambient以及更多的真乐器之间做融合的日本乐队Euphoria来，若说他们更像是你在寺院里看见的德彪西，那么The Field便是安藤广重拿着颜料笔。
这得益于作者优秀的音乐教育和录音室经验，精准的技巧和博大的包容力加上冒险精神使得这张作品的第一首歌《I Have The Moon, You Have The Internet 》便相当精彩，最出乎意料的当然是它极为少见的出现了一个对调性进行支持的Reverse 军鼓采样。经过解频，被常用作噪音的Reverse 军鼓采样，伴随着Trance中常用的琶音器，加上MicroHouse中常见的短乐句和人声采样、Shoegaze音乐中常见的结构性乐句和Roland鼓机以及合成器整整花了四分多钟才非常绅士地引入了一个Techno节奏。在这个独特的编曲结构中，Reverse 军鼓采样不像是我们聆听经验中最重要和常见的结构性使用，甚至不是雕刻节奏，而是作为音乐的色彩，在调节着音乐的跨度和深度。在这个基础上发展的旋律、和声和音色进行了组合之后，作者用一个由钟声采样变奏的旋律完成了它的Post-Rock作品。这让整个音乐听起来像是极简的交响乐队，层次丰富、结构工整、情绪饱满，你可以毫不费力地看到Phillp Glass掠过的痕迹，像庖丁面对着他的牛那样解剖古典音乐，然后再用超现实主义的方法表现出来。
这显得冗长和复杂，但亦证明了The Field 的德国音乐经验，相对于感觉本身，作品中更重要的是感觉的逻辑，激情澎湃却又秩序井然。作品中最大的生命力已经不是由作者的欲望所构造的七情六欲，尽管情绪仍然行云流水般流畅，但是个人意志和哲学色彩却让超越成为最重要的议题。Internet具备的最大的特点是丰富、快餐化和多元文化的碰撞，光纤让莎士比亚早已成为不同文化里的莎士比亚，画一条船比画半条船更难，马蒂斯的脸谱不仅在考古学专家的博物馆里，也出现在了我们日常的生活中，传统文化在全球化中所能保持的立场却让超现实复兴了古典主义。混乱、嘈杂和消失的意义使这一切显得既喧嚣又沉寂。于是，音乐家像中世纪修道院唱诗班里的僧侣在清澈、柔弱、皓洁的月光中沉沉睡去再醒来，立马卷入了电影《Antichrist》中，成为莫名进入拍摄场景的一个街头过客，新教、原子弹、黑死病、纳粹、环保、战争、萨拉热窝、种族屠杀、宗教暴乱、南北朝鲜、VISA、Lsd、环保、国际助残——与其说是我们不知道那个穿着土黄色风衣的人在急匆匆地经过摄像机的时候想什么，倒不如说是下载让我们对自己充满了好奇。
音乐家说他有月亮，康德早就为我们校准了时间，克制成为了激情的本身，但是那古典、狂躁、沉着和生生不息的想象力却创造了充满了温情的长音，通过它缠绵的衰减，我们一起又回到了玫瑰花把整个村庄染成了红色的那个夜晚，在月光下散步，姑娘们赤着脚在河边奔跑，钟声恬淡，然而悠远，宗教化的、仪式性的、圣洁的浪漫在通向天国的弥撒上让山峰刻画俊美，让湛蓝铺张海洋。众神的复活让人美好又让人心碎，于是在第二首歌《Everybody’s Got To Learn Sometime 》爱成为主题，不管混音的概念显得多么的实验，和我们一般听到的Indie Dance 舞曲多么的不同，这首歌却最像开始融合电子乐的独立摇滚。音乐家使用了华丽和锋利的低音乐器来编排Riff，用老摇滚的办法搭建结构，却更加肆意地使用着Alva Noto 式实验音乐Glitch技巧。尽管加上Pop Ambient 里常用到的复音合成器来形成框架，但是人声的混音位置却又以我们经常听见的流行音乐的方式出现。这不是为了传播的便利，而仅仅是让音乐成为音乐的一种办法，意义的消解在另外一些时候不仅是因为音乐仍然处于历史中，有时候它却意味着放弃，一切都没有想象的那么多，音乐不该具备责任感。就像歌中唱到的：“Change Your Heart ，It Will Around You ，I Need Your Loving ，Like The Sunshine……”改变你因为我执而形成的偏见，更开放地让自己在这个世界中像一片落叶一样感觉太阳，原始而无声的爱，这让我们更接近自然。
过度的构造容易让一切显得不真实和缺乏诚恳，表象主义的作品向来在形式的创造上更具备优势，但是，结果却总是和目的相反，复杂的作品并不容易深刻，缺乏穿透和爆发，写意让骨骼不再那么有力。显然，音乐家注意到了这点，《Everybody’s Got To Learn Sometime 》这首歌中作者在乐器的使用上非常克制，整张唱片中，这是使用乐器最少的一首歌，尽管真鼓的电子化进入仍然和主流的实验方法背道而驰，但是这首歌却给我们一个非常复古的感觉，那便是一切刚刚开始的时候，清新，奇特和甜美，异常容易地为我们的眼界拓展着界限。
当然，对于作者而言，依然如此。第三首歌《Leave It 》作为一个纯器乐作品，成为这张专辑里最接近The Field风格的一首作品。当我们更为通畅的时候，我们便很难被自己所限制，也便很容易离开人、事、物所造成的种种假象，而看到事情的本来面目和规律。那些深受Dub Techno影响的、旋律优美音色温暖的Electronica作品，便在这个时候浑然不觉和富有灵感地成立。The Field尝试做一些Remix 作品，也有其他化名，尝试一些非Artist Ablum的出版，他毫无保留地诠释着他的Techno 影响，但是我们清楚地发现他并没有在舞池里投入过多的能量，这首使用了几十个乐句的歌，始终保持着波澜壮阔的密度以一泻千里的气势前进着，但强烈的律动却不会让舞池震颤，像是听惯了Shoegaze的人拒绝了城市的孤独和伤痛在一个夜晚满怀信心地领悟到大光明之境，没有惆怅，没有哀怨，只有深深的爱意在那布满了温暖的金碧辉煌的圣殿中，忧伤地显现和明亮……
第四首歌《Yesterday And Today 》也便是在这个时候适时地铺展开来：忧伤是美好的，温暖是美好的，疲惫是美好的，孤独是美好的，痛苦是美好的，伤害是美好的，邪恶是美好的，而美好本身也是美好的，音乐统一了分裂，让时间消逝，这一刻，心无挂碍，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这首歌和第五首歌《The More That I Do》在一起，作为专辑的主题，是作者为他在德国的音乐经验做出的说明，同上一张专辑相比，第一个显著的特点是作者在尝试更为电子化的真乐器的使用，在乐器演奏上，The Field并没有展现出来他一如既往的危险性，节奏和音色的选择并不是他的重点，作为电子音乐家的他主要的工作仍然集中在对频率的创造性上，电子乐器较之于传统乐器，共振的调制手段更为丰富，因此为类似于交响乐编配的创作方式提供了更多的可能性，这张专辑中，尽管作者大量地使用古典音乐的采样，但作为素材，乐句并不构成颜料，而仅仅成为调色板，在拓展每一个动机的过程中，和声的使用写满了灵性，却并不是证明作者记忆力的数据，相比而言，调色的方法才让作品更为古典。作为我最喜欢他的音乐的部分，这比第一张专辑里的实验要来的稳定和沉着，但这同样决定了他第二个变化，比起第一张专辑来，过度的精密让音乐缺乏空间，高度的渲染却又模糊，对比我们所见到的现代绘画，如同我们见到的用油画完成的山水，不管怎么Change Heart，理解仍然需要一些时间，就像最后一首歌《Sequenced》，一首长度16分钟的歌，采样和编配，几乎涵盖了所有可以见到的风格，也不难看出作者梳理电子音乐历史的信心，但是，这种温和却让音乐缺少了第一张唱片里面的革命性。
当然，任何更为成熟的艺术品，总要缺乏一些革命性，The Field 现在仍然是只有两张录音室作品的音乐家，在他的访谈中，他提到了新唱片的计划是做一个乐队，电子乐队在欧洲早已经遍地开花，软硬件的协同工作也越来越富有创意，但是，The Field却仍然可以成为最特殊的一个，有风格的人从不考虑由风格而产生的问题，祝福他温暖、细致、绵长的声音和青葱的节奏在未来的艺术史里面，写上有如August Strindberg的一页吧。
文 / 艾迷开